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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始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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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始末

一道閃電劃破天際, 照亮來原本暗沈的夜空,長風帶著遲來的雷雨席卷天地,整個祈京都被暴雨籠罩其中。

賀景泠左手撐著傘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之上,暴雨濺濕了他的大片衣衫, 他沒在意, 只遠遠地註視著前方那道身影。

徐仲先渾身濕透, 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身上也毫無感覺,他只覺得心力交瘁,眼前出現陣陣黑影,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住一個不穩倒在雨水中。他就著這個姿勢在原地發著楞,直到察覺頭上的雨小了些才猛然回過神,擡頭看去,是賀景泠。

他紅著的眼一眨不眨的看著賀景泠,自一年前賀景泠回來, 他便再也沒有從這個好友臉上看到過除平靜以外的任何情緒, 這的念頭讓他不經恍惚片刻。

他嘗試著從地上爬起來, 試了幾次沒成功, 他放棄掙紮坐回地上, 雨珠從他臉上滑落, 賀景泠收回目光:

“清鶴,抱歉。”

清冷的聲音在這瓢潑大雨中顯得格外淡定漠然。

徐仲先擡頭看他,用手抹了把臉, 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, 恍然大悟和故作糊塗也不過是在人的一念之間。他終於爬了起來,中間幾次沒繃住胡亂用袖子擦掉呼之欲出的眼淚:

“你做得對, 是我天真,是我糊塗, 他們欺君枉上當街殺人,徐安之流一日不除,大齊一日難安,如我這般欺世盜名之徒,早該公之於眾受世人審判,名譽利祿本就不屬於我,你又有什麽好抱歉的呢,不過是用了把最鋒利的刀捅開了陳年舊瘡,把腐肉剔除,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,何錯之有。只是我不知道,左綸濫殺無辜,這其中可有你的謀算?”

賀景泠喉嚨幹澀:“事已至此,我百口莫辯。”

“為何不辯?賀景泠,對錯與否,天知地知,你知,我亦知。”徐仲先望著他,暴雨如註,他擡頭狹小的空間根本擋不住兩個成年男子的身量,他們衣衫具濕,形容狼狽。

一條道路可以通往無數方向,哪怕最初的時候他們站在同一個地方。可他們註定不是同路人。

徐仲先:“阿煊,或許我現在所受不及你當年萬分之一,官場角逐不適合我,我不像你,沒有勇氣繼續留在這裏,其實你才是最適合站在那明堂之上的人,激濁揚清,輔佐聖主,我做不到的事,萬望你能得償所願。”

他沖著說完退後半步,重新站回雨中,像是被抽幹了一身力氣,身體單薄猶如風中柳絮。

“我讓狄青送你回去吧。”

徐仲先笑著搖了搖頭:“賀景泠,我希望任何時候你都不要把從前那個飛揚灑脫的賀煊弄丟了。”

賀景泠站在原地,目送他離開,良久,才出聲道:“狄青,送送他。”

狄青悄無聲息出現在他雨中,撐著傘,面無表情。

賀景泠回頭看了他一眼:“何大哥來了,你放心去吧。”

身後果然有馬車駛來的聲音,賀景泠上了馬車,何升一臉擔心的打量他,見人身上無傷,這才拿了床薄毯給出來給他裹上:“聽說禁軍在文德門前大開殺戒,你遲遲沒有回來,我實在擔心,就出來尋你了。”

賀景泠凍得臉色有些發白,看著馬車裏另外一個安靜的人:“祝安也跟來了。”

祝安臉上的傷好了大半,身體也基本無大礙了。當時賀景泠被關入鄴獄,祝安想獨自闖進去就他,路上遭人伏擊,寡不敵眾,等何升他們找到的時候已經被斷了手腳筋,身上數處骨頭都被敲斷了。

在何府養了這麽久才勉強能下地。

何升:“他擔心你,一定要跟著。”

賀景泠摸了摸祝安的腦袋,以前那個活潑好動的少年自上次的事後就變得別默寡言。

賀景泠哄道:“小祝安,馬上就是你生辰了,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跟景泠哥哥說。”

祝安沒有看他,只默默點了點頭。

何升收回目光,狄青不在,他估計也是知道了文德門前徐仲先的事,道:“這件事怪我,左綸會大開殺戒也是我們沒有料到的,徐公子若是因此對你產生誤會就不好了,我明日去解釋清楚。”

“不用了何大哥,這件事你做我做又有什麽分別,現在說什麽都是徒勞,且看以後吧。”

何升不由道:“怪我當時沖動,可即便是重來一次,我想我還是會那麽做。”

“這件事不是太子做的嗎?”賀景泠淡淡道,“陛下病重,風聲早就傳了出去,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回京一掌權便大開殺戒,此舉人神共憤,只要百姓信了這話,李長澤燕陽一行苦心孤詣積累的民心便毀於一旦。”

“沒想到晉王這麽急不可耐。”

“他當然急,這次動的都是他的人,若不趁著這個機會除掉太子和明王,他以後再想有這麽好的機會可就難了。”

“明王?”

“禁軍當街殺人這件事傳揚出去怎麽損害的都是朝廷的聲譽,引起民間的恐慌,他們當然要找出一個合理的殺人借口來,李珩衍就是那個借口。”

何升聽後嘆息:“若真是這樣,怕是晉王也得罪不了太久了,李珩衍又怎麽可能坐以待斃。”

在外行走了一天,賀景泠只覺得疲憊不堪,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在長街上,外面強勢的雷雨聲在暗夜裏讓人難以忽略。

終於到了府門口,他們下了馬車,曹管家急急忙忙迎上來說:“小公子你可算回來了,賀府那邊派人來說老太爺快不行了,請你回去一趟。”

***

“我本是不想通知你來的,可畢竟是老太爺最後一程,你也該送一送。”賀敏之站在門口似乎是在等他,雖然是一身素服面色慘淡,語氣依舊理所應當,好像叫賀景泠回賀府是天大的恩赦。

賀景泠下了馬車,擡眼看見老宅中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抱著白幡已經掛了起來。他們似乎早有準備,一切都有條不紊,庭中幾盞昏暗的燈,被大雨吹的東倒西歪。

視線被雨水阻隔,眼前都變得模糊起來。

他收回目光,沒有回答賀敏之的話,緊跟其後出來的何升替他撐開傘,賀敏之見狀伸手攔住他們:“三哥哥,你覺得這個時候帶他進去合適嗎?”

賀景泠:“不合適嗎?我這個被攆出賀家的人都被你請回來了,你要是計較這些,那就算了。”

算了的意思就是他也不進去了。

何升沒有說話,賀敏之同他們僵持著,少頃,他冷笑一聲放開手什麽都沒再說。轉身先他們一步往宅子裏走去。

廊外的雨飛到長廊下,天空不時劃過一兩道閃電驚雷,老宅在夜色籠罩下暮氣沈沈,周遭沒有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以外的任何聲音。

很快遠遠就能看見賀承禮的房間,賀敏之再次攔住何升道:“何老板,就到這裏吧。”

何升停在廊下距離房門還有幾丈外的地方:“我就在這裏等你。”

賀景泠點了點頭,賀敏之也停下腳步,一臉防備的看著何升。

賀景泠獨自往前走,雷電照亮他的側臉,陰沈慘白,一身雨露,像是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孤魂惡鬼。

大門被推開,床榻上尚在彌留之際的賀承禮盤腿坐在床上,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被喝完的茶,他看著來人,緩緩道:

“你來了。”

“是你讓賀敏之叫我來的?”賀景泠停住腳步,賀承禮這個模樣,分明是等候已久,“為什麽騙我?”

“怕你不來。”賀承禮笑了下,滿是褶皺的臉上溝壑縱橫,胡子上還有殘留著的血跡。

確實,若是賀承禮叫他,他無論如何是不會來的。

“文德門前,我看見你了。”

“你要說什麽?”賀景泠低聲問,心中卻隱約有了答案。

賀承禮擡眸,混濁的目光透過前面的賀景泠,不知在看什麽,外面電閃雷鳴,大雨傾盆,什麽痕跡都可以被沖刷的一幹二凈。

這些日子發生太多的事,他不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:

“我這一輩子就兩個兒子,你的大伯父自小才思敏捷,他最愛在院子裏那棵槐花樹下讀書,他的字寫得很好……”他的語氣中透著懷念,又在看到賀景泠毫無動容的臉時頓了頓,話鋒一轉,接著道,“不像你的父親,他只會偷了他兄長的書爬到我們打不到的那棵樹上去,好好的聖賢書被他撕了折花,頑劣不堪。”

“可惜了,大伯父若是還在,定然會封侯拜相,官至宰輔,成全你賀氏一族的榮耀。”

賀承禮凝視著他,幽幽嘆了口氣:“你像的你父親,你比他還要頑劣,我賀承禮生平最厭惡這種不尊禮法目空一切的人,他不聽我話,非要投軍,自以為從此天高海闊任他一展抱負,可後來呢,鋒芒太過,為世人所不容,連死都死的不明不白。”

“是啊,蠍虎斷尾求生,賀府如今依舊能在祈京存有一席之地,離不開您老的深明大義。”賀景泠冷冷笑道。

“你還在怨我。”

“不,您說得對,母債子償。我誰都不怨。”

賀承禮:“當年你父親把你母親從戰場上帶回來我便不同意他們在一起,一個不知根底來歷不明的女子,僅憑著你父親的一面之詞,怎麽能進我們賀家的大門,可當時你父親與許氏情深義重,我的反對在他看來只是因為不喜他庶出身份的故意為難,多年積怨一朝爆發,他甚至不惜分府別居落人話柄也要娶許氏。”

“賀太傅,陳年舊事,現在說有意思嗎?你看不上我的祖母,討厭庶子過慧擋了你賀府嫡子的風光,因為你的縱容偏心,導致原本要好的兄弟離心離德,我父親不得已離開祈京遠赴戰場,賀府累世清流書香門第,您看不上粗鄙魯莽的武夫,在所有人都恭賀賀家出了一個能征戰沙場的將軍的時候,你只會把他貶低的一文不值。您說我的父親桀驁固執,你又何嘗不是虛偽至極呢。”

賀承禮聽罷這種誅心之論竟然沒有生氣,他太老了,自小背負著賀府滿門榮耀,一刻也不曾懈怠,走到如今,已經是疲憊得很,從來筆直的脊梁此刻不得已彎了下來,在他最厭惡,也最放不下的人面前,露出弱態。

他咳了幾聲,口鼻中竟然帶出了血:“你和你父親很像,自小聰慧過人,才華出眾。若不是這些年發生的這些事,你或許早就入朝為官造福一方,娶妻生子,不到不惑之年就位極人臣,最後致仕歸家,一生圓滿。”他感慨地說。

“沒有如果。”

“是……是,沒有如果,早在發現許氏的身份的時候,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,只可惜你父親對她一往情深,最後就是知道你的母親是北晉的奸細,也已經回天乏術,他只有以死謝罪。可是孩子……此事……此事一旦被人發現,不僅我們,賀氏全族都會人頭落地,無一幸免,我失手殺了你的母親,本該是我認罪伏法,可我不能認。”

“賀氏全族,”賀景泠念了一遍,眼底滿是失望和痛苦的神色,“你還是這麽自私,因為許氏,多少戰士無辜枉死,縱使朝廷要全族性命,也賠不了那些失去丈夫,兒子,父親的大齊百姓,哪怕她是我母親,我生於大齊,長於大齊,我只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大齊子民!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可是……孩子,你比你父親有情誼,有擔當,你最終還是答應我了,你到底還是答應我了啊!我不能看著他們因為你父母的過錯去送命,賀氏不能斷送在我手上啊。”

賀承禮沒有眼睜睜看著賀家人為了這件事送命,當時賀從連已經認罪伏法,他能做的,只是保住賀家人,然後自己一輩子內疚自責的活著。

賀景泠閉了閉眼,不想在討論這些,當年發現許氏是北晉人時,賀承禮便說過這些話,他一邊痛恨著賀承禮,卻一邊又明白他不是為了他自己。

賀景泠明白賀承禮的用心,可他更明白,他們賀家罪孽深重罪無可赦,戰場英魂猶在,他們卻在這裏茍且偷生,既然賀氏賠不了,那便用他的一生去償還吧。

他本就不配幹幹凈凈的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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